(作者：穆也)
又是一年母亲节。
或许是年纪大了心特别柔软，或许是清明刚回老家扫墓再次触动了那根心弦，我又想起了母亲，想起了她生前的点点滴滴，想起了她对我们兄妹的百般呵护。这次的思念比以往任何一个母亲节更为沉痛，几回夜深人静，突然就悲从中来，两眼泪流。
母亲原籍湖南，父母因病早逝，5岁时被家在江西萍乡的叔父领养。叔父家贫，6岁起让她替别人放一头水牛。一日，天气炎热，水牛要往河里去凉快，她拚命拉住牛绳，被牛拖进了河里，河水很快淹过脖子，她在水中扑腾大叫，幸得有人路过，将她从河里救起。穷困潦倒的叔父觉她是个拖累，7岁那年将她卖给了去萍乡做小生意的一个安福县人，他就是后来的外公。
这是母亲在我们四兄妹长大后给我们讲述的一段往事。
因为贫苦出身，母亲解放不久便积极参加土改，走上了革命道路。母亲念书少，总是叮嘱我们兄妹要好好读书，要求每人每周至少写一篇作文，母亲总说千万不要像她那样靠夜校识得一点字，写个东西都十分吃力。记忆最早也令我最痛心最后悔的一件事，是在金田乡读小学三年级时，一次我和三个同学逃学去玩，饥肠咕咕的我们路过一个菜园，见里面挂的黄瓜又长又靓，忍不住钻进去偷了来吃。菜农很快发现了，喊荌l来，大家四散而逃，我体弱瘦小跑得慢，被菜农抓住，没收了我的书包。回到家里，我吓得要命，不敢告诉母亲。但母亲还是知道了，她没有打我，而是重重地叹了口气，连夜把我带到那户菜农家。母亲一再向菜农道歉，赔偿了黄瓜的损失，又让我向菜农鞠躬道歉，菜农还给了我书包。回家的路上，母亲一路给我讲农民种菜的不易、生活的艰辛，讲读书的好处、知识的重要，她并没有骂我，我却心痛不已，我知道这件事让母亲丢脸了。
我真正被母亲狠骂是来县城上学后因为一场电影。母亲知我和兄妹爱看电影，每月给我们每人五分钱买学生票，许我们看一场电影，并再三叮咛，表哥在电影院负责检票，你们一定要买票进，不准走后门!大约是1973年，县电影院上映南斯拉夫电影《桥》，告示说只放两天。我很想去看，但当月的五分钱已用完了。我便一人跑去电影院，远远看见表哥柳生站在门口检票。我不好意思叫他，就在附近走来走去，装作寻找丢失的东西一样，终于被他看见，让我进去看了电影。但这件事几天后还是让母亲听说了，她狠狠地克了我一顿，让我写了检讨并罚我一个月不准看电影。
母亲为人热情并乐于助人。她在县里做妇女工作，来家找她最多的是乡下的大妈大嫂，母亲见了总是格外高兴，热情攀谈，还常常留下吃饭;县城的街坊邻居、老妪少妇有事也爱向她诉说或求助，以致每次下班，总会被三四拨人拦住说话，十多分钟的路往往一两个小时还到不了家。父亲说，她是见了石头也能说话的人。印象最深一件事，是我家隔壁邻居傍晚夫妻吵架，妻子想不开在厨房悬樑自杀，被母亲看见了。母亲冲过去把她抱起，并呼喊来人帮忙。由于发现及时，邻居性命无忧。母亲怕她再寻短见，一直在她家陪护，一边听她哭诉，一边安慰疏导，直到子夜一点邻居情绪平复睡了觉才回家。
母亲生性善良，从没人与她红过一次脸、说过她一句不是。但也有一回例外，她因工作上铁面无私，得罪了一位关系很好的女同事，同事不理她。母亲多次想找同事沟通，同事都躲茼o。母亲为此十分苦恼。恰好春节到了，母亲便备了礼物，让我们四兄妹代她去同事家拜年。同事叹口气说：「你妈是好人!」隔天母亲又自己亲自上门，同事过意不去，让她进了门。慢慢地，母亲和同事终于冰释前嫌，和好如初。
母亲为人好，也是阿婆在我家长留的原因。我哥出生时，阿婆便来了我家，我们四兄妹都是她带大的。阿婆丈夫去世早，母亲把她当自家人一样，钥匙交给她，东西由她管，甚至每月将一部分工资交她，让她安排柴米油盐酱醋茶。由于母亲的信任，阿婆对我和兄妹管教特别严厉，小时候做错事便用鸡毛掸抽打屁股。阿婆早逝的丈夫名字里有个「岳」字，我们随母亲称她为「岳伯」，这两个字的家乡话与「恶霸」二字谐音。有次阿婆要打我时，我便边跑便喊：「恶霸!恶霸!」恰好被刚下班的母亲听到了，母亲狠狠批评了我，让我罚站了一小时。阿婆在我家一住23年，直到1981年母亲去世后她才流茞\回了老家。
「自古成才多磨难」，这是母亲爱说的一句话。她相信惟有多吃苦才能成才。她让我们兄妹吃苦的办法之一就是周末上山砍柴。记得上初中开始，我们四兄妹每个月都至少一次到20多里外的一座山上去砍野生的杂树当柴烧。那一天，我们清晨带上柴刀、扁担和烙好的面饼出发，傍晚挑蚍Q斤重的木柴回家。每次手上总要打起水泡，肩上磨破皮。母亲总是一边心疼地给我们搽上紫药水，一边鼓励我们。有时，母亲也亲自参加。记得有一次朋友的汽车去山庄乡的深山砍柴，母亲带我一起去。那天我们砍了数百斤好柴。搬上车时，母亲突然按住腰部叫了一声，豆大的汗珠从头上落下。那次我才知道母亲患有肾炎，医生嘱咐过不能太劳累。母亲忍茈巡h回到家，第二天便住进了医院。那时我不知肾炎是个多大的病，每天提心弔胆，生怕母亲再也好不起来了，直到十天后母亲出院回了家，我才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岁月无痕，母爱无声。别人问母亲我们四兄妹中更喜欢谁时，她总说：「男孩女孩一样爱，老大老么一般疼」。也许是因从小体弱，我还是感觉母亲对我格外关照些。吃饭时，母亲会特意往我碗里多夹一点菜，并说：「老二瘦要多吃菜」;我喜欢看书，母亲便私下里多给几角钱让我买书，但每次总要叮嘱：「书呆子，别看坏眼睛呀」;哥插队后，按政策我可以不下乡，但我吵茩n去，母亲同意了，县里召开欢送会那天，突然不见了母亲，我到处找，发现母亲在远处树下的石凳上抹眼泪，我这才深深意识到母亲的不舍;我在农村翻车导致脚底四根跖骨骨折，母亲心急如焚，把我送到百里外的邻县找名骨科医生医治;我去了地质队当工人，每次出野外，母亲总是写信反复嘱咐注意事项，她担心我瘦弱的身体扛不住高强度的野外地质工作;考上大学后的一年级暑假，我和两位同学策划骑自行车跨省旅游，母亲十分担心我的安全，但为了鼓励我「行万里路」，还是讬人把她平时用的永久牌自行车送到了学校，我知她刚学骑车不久，每天要用，心里惟有充满对母亲的感激;我在外骑车旅行一个多月，变得又黑又瘦，带茼萓璅恩^家后，母亲十分心疼，返校那天，母亲将一瓶麦乳精塞进我包里，再三交代回校后要多补充营养。
我至今难忘那天与母亲分别的情景。母亲穿一件蓝底浅花的斜扣上衣，过早泛白的短发下面容憔悴。她站在巷口依依不舍地送我，我走到巷尾转弯处回头看，母亲仍招手站在原地。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竟是与母亲的永别!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个划面，我的双眼便注满泪水。
母亲走时才46岁，她是因一场车祸意外去世的，那是1981年9月7日。那天她骑车去县党校看望参加培训的妇女干部，在县城的街道上被一辆违规逆行的卡车撞倒并压过了她的身体。母亲去世时，只有两个妹妹在家。当天，三封加急电报分别发给了在海南的父亲、湖南的哥哥和南昌的我。当我在学校收到那封只有六个字的「母亲病危，速回」的电报时，犹如晴天霹雳在心中炸响。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，又暗暗在心里祈祷母亲没有大事。那天回家乡的车早已开走，我辗转从宜春市绕道回家，第二天中午才抵达安福县城。当走进家门，那个可怕的噩耗袭来时，我实在无法接受事实，先是默默流泪，后又身体猛烈抽搐，医生赶紧给我打了镇静针。
母亲的去世让我第一次意识到生命的无常，第一次明白了「死亡」二字的真正含义，第一次感到生死隔离的巨大恐惧。我自责，为什么没有把自行车留在学校而要带回呢，也许母亲不骑车就躲过了那可怕的一劫;我后悔，没有在母亲有生之年问过一次她的身体，关心过一回她的冷暖;我痛心，母亲辛苦一生抚养我们兄妹成人，当我们陆续有能力报答她时，她却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回到学校后，很长一段时间我仍沉浸在母亲去世的巨大悲痛中。我写下了一篇篇思念母亲的日记和一首首哭母的诗。记得其中的一首诗《暴雨》有这样的句子：「窗外，电闪雷鸣，狂风暴雨/雨水敲打茧﹞寣A如泪般的水珠顺茯谜逶迤/雨声唰唰，忽远忽近，犹如母亲的声声叹息/那声音，一会儿像在门外，一会儿又上了屋脊……」
随荇伅〞卤徽鴃A我慢慢接受了母亲已离开的现实。我明白了为什么母亲的离去会让大多数的人撕心裂肺、悲痛欲绝，因为母亲是家庭最最重要的人，她是家的支撑、心的港湾，母亲在哪，家就在哪;因为母亲是人间最最辛苦的人，孕之折磨、产之痛苦、养之操劳、育之重压皆在母亲;因为母亲是世上最最无私的人，对孩子永远都咽下泪水、展露微笑，倾其所有、不求回报。正如高尔基所说：「世界上的一切光荣和骄傲，都来自母亲。」
以后的日子里，我深知再也无法将无尽的思念告诉母亲，再也不能将内心的感激回馈母亲，惟有每年清明时尽可能赶回老家在母亲的墓前祭奠以寄讬哀思，在母亲节写上一点缅怀的文字以慰借心灵。
30多年过去，每当我走到户外，看到那些孩子们与年迈母亲在一起的温馨场景，我的内心特别感动，也格外羨慕。我总是在心底对那些晚辈默默呼唤：好好爱你们的母亲吧，在她的有生之年多陪伴她、呵护她、报答她，哪怕一个电话、一声问候，一条微信、一个表情。因为，母亲是你们人生旅途上最慈爱最贴心最可贵最值得珍惜的人!(写于2017年母亲节前夕)
来源：香港《文汇网》
责任编辑：刘云